庚子与辛丑年间事
在不远的以前,中国人的纪年采用的还是天干地支的历法,这种历法每60年便重新来一遍。历朝历代也就是这样过来的,并无什么不妥。只是这样历法到了大清帝国的时候,沉痛的事一件一件多了起来。这种纪年在标记时间的同时,还多了许多其他内容。
庚子(1900年)是19世纪的最后一年,辛丑(1901年)是20世纪的启首一年。此种西洋历法的纪年,对于彼时的大清帝国来讲,乃是多事之秋。对于大清臣民来讲,此时的庚子年是光绪26年,辛丑年是光绪27年,与往年并无太大不同。更不会有世纪衔接之际恍然一新的期待。大清臣民念兹在兹的仍然是当今圣上正值春秋鼎盛,即便外侮接踵而来,生计上日渐艰难起来,却依然是可以捱得过去的岁月。
戊戌(1898年)年间的“百日维新"所斩落的人头和血迹到了庚子这一年已经不被人提起了。从1840年到1900年这六十年间,在大清帝国臣民的日常生活中,洋布、洋沙、洋花边、洋袜、洋巾已经属于常见之物了,而煤油、洋烛、洋电灯等新兴之物在帝国的东南已经出现了,而洋铁、洋针、洋钉也已经比较普及了,更有火轮船、洋火车之类的可以通行,这些东西都被冠以“洋玩意”以示区别。物美价廉不说,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这些“洋玩意”蜂拥而至。有了“洋玩意”,“土东西”可以生存的空间就少了许多。在这些“洋玩意”与“土东西”行销的街面上,游民渐渐多了起来。大家无所事事,就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找活路。
随着“洋玩意”来的,还有洋人和洋教。洋人再怎么说都是人,洋教对于大清臣民来讲就显得特别陌生了。洋学堂、洋装书、洋话、洋服、洋教堂等林林总总让大清臣民们觉得与自己格格不入,显得那么突兀与神秘。
经历了前二年戊戌年变法之后,紫禁城里的老佛爷在心底便另有主张了。在庚子年伊始之时,西太后诏立端王载漪之子溥俊为大阿哥。这一举动让满朝文武在心里为当今圣上光绪帝捏了一把汗。“立储君”本为朝廷根本。但是这件事很快就传到洋人的耳中,对于英美来讲,戊戌年间的事他们映象深刻。而西太后擅自改弦更张,这一立储实在有太多变数在其后了。而对于西太后来讲,在立储这件事上,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也就是在庚子这一年的1月,直隶省的拱卫之所山东省渐渐生出一些乱子来。在山东的胶州湾成为风暴的起点,“自德人占据胶澳,教焰益张,宵小恃为护符,借端扰害乡里,民间不堪其苦,以致衅端履起”。“下流社会尤其急烈,以恨德人者推展而及所有之欧洲人”。因之而有“义和拳会名目树旗起事,以”扶清灭洋“为名,百姓”云集响应,所在蜂起”。
在给朝廷的奏报中,有关义和团的内容渐渐多了起来,5月19日山东巡抚袁世凯报告说“入其教者,虽名为习拳练技,实为演诵符咒,诡称神灵附体,舞枪操棒,形类疯颠”,“如欲赴某村讹抢,则分送传单,先期征召,迨齐集后,逐一吞符诵咒,焚香降神,杂逐跳舞。为首者指挥部署,附会神语,以诳其众。临阵对敌,……其头目手执黄旗,或身着黄袍,背负神像,其徒众分持枪刀及鸟枪抬炮,群向东南叩头,喃喃作法,赴而赴斗,自谓无前” (见《义和团档案史料》)
对于义和团可用还是不可用,朝廷的意见也是见势而为的。在庚子这一年经过四次御前会议,面对英美逼人之势,西太后决定对此宣战,宣战上谕这样说:
我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同不待以怀柔。追道光、咸丰年间,俯准彼等互市,并乞在我国传教朝廷以其劝人为善,勉允所请,初亦就我范围,遵我约束。
拒三十年来,恃我国仁厚,一意扮循,彼乃益肆袅张,欺凌我国家,侵占我土地,蹂嗬我人民,勒索我财物,朝廷稍加迁就,彼等负其凶横,日甚一日,我所不至,小则欺压平民,大则侮慢神圣。
我国赤子仇怨郁结,人人欲得而甘心,此义勇焚毁教堂屠杀教民所由来也。朝廷仍不肯开衅,如前保护者,恐伤我人民耳。故一再降旨申禁,保卫使馆,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教民皆吾赤子之谕,原为民教解释夙嫌。朝廷柔服远人,至矣尽矣。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挟,昨日公然有杜士兰照会,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归彼看管,否则以力袭取。危词恫吓,意在肆其披猖,震动欲辅……肤今涕泣以告先庙,慷慨以誓师徒,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连日召见大小臣工,询谋金同。近钱及山东等省义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数十万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执干戈以卫社程。彼仗作谋,我恃天理,彼凭悍力,我恃人心,无论我国忠信甲宵,礼义干槽,人人敢死,即土地广有二十余省,人民多至四百余兆,何难剪彼凶焰,张我国威。其有同仇敌汽,陷阵冲锋,抑或尚义捐货,助益怕项,朝廷不惜破格愚赏,奖励忠勋。苟其自外生成,临阵退缩,甘心从逆,竟作汉奸,肤即刻严诛,决无宽货。尔普天臣庶,其各怀忠义之心,共泄神人之愤。肤实有厚望焉钦此。
在这道谕旨中,“凡远人来中国者”皆是敌。至于敌具体是谁,这道谕旨中也没有说清楚。朝廷的态度一旦明确,蜂拥之众即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而此时的朝廷也无形中因立场及态度不同而分裂开来,再也不是铁板一块了。这道谕旨是6月19日颁发的,于是就有了“太后与载漪谋,欲籍(义和团)以遂其志”的局面,而义和团等待这个消息已经有些时日了。
义和团来势汹汹,其时出现的“龙团”(驻端邸)、“虎团”(驻庄邸)、“仙团”(驻大公主邸)诸种拳团,唯大师兄命。男练义和拳,“习拳者持咒而面东南方,三诵而三揖,即昏绝于地。顷之手足伸屈,口作长歔,一跃而兴,舞蹈不已。”其咒文有:“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灵,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标黄三太,八请前朝冷如冰,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神兵”。女练红灯照,红灯照则“皆处女为之,亦安炉奉香。每出行,数十为群,左手执帕右执扇,皆红色,拦街舞蹈,若跑秧歌状。前后以黄衣力士护卫,遇行人必使面壁长跪,俟其过尽乃行。其附体之神,则有樊梨花、穆桂英、张桂兰、刘金定等类,亦摭自说部。”
庚子年6月义和团入京,同时,八国联军2000余人也开始向北京进发。8月15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从大沽炮台到北京,八国联军用了两个月的时间赶到了。俄国记者扬契维茨基在《八国联军目击记》中记述了1900年6月2日夜间发生在天津火车站的一幕:
每一次齐射之后,我们都听到了刺耳的号叫声,只见红灯掉落了,溃散了,熄灭了。但是团民们仍然挥舞着大刀长矛,高喊着:“义和拳!红灯照!”向车站前进。......月亮照耀着这些丧失理智的莽汉,照耀着他们的大刀和旗帜。一排子弹射过去,大旗倒下了,又举了起来,接着又倒了下去。
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前两天,“义和团外乡之人,连夜逃遁,在京之人,改装易服,一日一夜之间,数十万团民踪迹全无,比来时尤觉迅速也”。这一段记录在《庚子记事》之中的见闻现在读起来都会让人觉得诧异。数十万人如潮水一般涌来,又如潮水一般消无声息的消失了。对于在北京的居民和使馆区的人来讲,的确出乎意料之外。只剩下一个兵燹之后的京城和惶惶不知未来的紫禁城。
在《中国近代史的新陈代谢》中作者曾这样写道庚子年间的这一事件:指出愚昧不是为了嘲笑愚昧,万千来自下层社会的人们汇聚到神道观念之下,手持引魂幡、混天大旗、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勇敢的对抗帝国主义的火炮快枪,在这个过程里,愚昧会升华为悲壮。
这一幕也是庚子年间最为壮烈的一件事,随后的事情不是割地就是赔款,在19世纪即将结束的这一年,愚昧也通过自己奋力一击证明了愚昧的不可行。除了悲壮之外,还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庚子年间的这一事件,也让大清臣民彻底的将残存的自信心失去了。毕竟从现实的角度来看,神明都没有站在他们这一边。
在接下来的辛丑这一年,对于整个大清帝国的臣民来讲,都是一个巨大苦难的开始,割地、赔款不说,还需要签字画押,《辛丑条约》中最重要的一条不是别的,而是“门户开放”这四个字。越洋而来的洋人及洋货终于看到了一个敞开的大门。对于西洋诸国来讲,花费了六十年的时间算不上一件容易的事,不过到辛丑这一年,“门户开放”终于成为一个貌似不可逆的接受。对于大清帝国来讲的辛丑年,是西洋纪年的1901年,的确是一个新世纪的开始,这个新开始只是针对西洋诸国而洋才有这样的意义。在重重大门之内的那个国家来讲,还只是艰难路程的一个开端。
后记:反复读陈旭麓先生的《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尤其喜爱“庚子与辛丑”一节的叙述,这篇文章也是脱胎于此。这一节阅读起来颇为沉重,但是历史就是历史,我对于探寻历史的真相没有兴趣,但是在探寻过程中,还是可以知道一些自己想知道、想了解的一些事。对于未来,从过去也可以发现一二端倪。有些事的发生,拦都拦不住!只能硬生生的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