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张爱玲《连环套》:女子无才是大灾

来源:岁年网 时间:2018-04-02 16:07:08

连环套在张爱玲的小说里,并不算最出色的,却也是个独特的存在。

女主人公大名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出场时已经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太太,还是五个儿女的妈。

作者采用倒叙的方式,很自然地勾勒出她的过往,一个以情色为终身饭票的“香港扬州瘦”形象跃然纸上,真实得仿佛亲眼所见,她就在身边一样。

霓喜的身世。

根据她零星的一点透露,应该是很惨的,很小就被人牙子带去乡下,比如十几个女孩子关在一起,初入门有“下马威”,在手背上紧紧缚三根毛筷子,筷子深深嵌在肉里,旁边的肉坟起多高。隔了几天,肿的地方出了脓,筷子生到肉里去,再让她自己一根根拔出来。直着嗓子叫喊的声音,沿河一里上下都听得见。

又比如罚站,在半人深的河水里两天,湿气烂到腰上。

虽然霓喜处于虚荣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那些女孩中的一个,可是我们从她后面一次一次对贫穷、乡下、挨打、黑色的极度恐惧中就可以轻易推测出答案。

中国有句老话,儿子要穷养,女儿要富养。大致的用意,是儿子将来要挑大梁,是以小时让起吃点苦头受些生活挫折,可锻炼其心志毅力;女儿娇贵些,若是多些关爱见些世面,培养出健全的人格,长大才不会轻易上男人的当。

无疑,霓喜的精神世界是贫瘠,甚至粗暴的。

说她是扬州瘦马,都是抬举了。她不过是个关闭在乡间,以最粗糙的方式养大的好看丫头,转手一卖便是了局,哪里需要费心栽培教养。

她也的的确确好看,惊人的美。

到底有多美呢?说她脸色是光亮的杏子黄,有一双沉甸甸的大黑眼睛,里面揉碎了阳光,黑里掺了金。在汤姆生看来,是一种悍然的美,具有侵略性的艳色,我恍惚看见了香港李嘉欣巅峰时期的影。

总之,是可以颠倒众生的美,不然以她粗鄙的性子,也不至于套住一个又一个男人。

牙婆子说自己没有黑黑良心将她卖到窑子里,听听就好,毕竟像霓喜这样斗字不识,没什么才艺培训,不会接人待物,还面黄肌瘦的乡下丫头也卖不起价格。

霓喜在雅赫雅的绸缎莊时十四岁,就那个年代讲,已经不是小岁数。

花不多点钱买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儿回来,白日做保姆丫鬟的伙计,晚间伺候床榻,怎么看都是笔上算的买卖。

至于人权不人权什么的,男人是不管的,自己舒坦才是第一位。霓喜在雅赫雅手里过得并不滋润,大冬天泡在冷水里洗油锅,双手冻得通红。唯一好处就是衣食无忧,人长出挑了许多。

可惜霓喜纵然美出天际,在雅赫雅看来,也不过是个越扶越醉,上不得高台盘的姘居女人,况且已经拿捏在手。

张爱玲写到:

莹的蓝色的夜,然而这里的两个人之间没有一点同情与了解,虽然他们都是年轻美貌的,也贪恋着彼此的美貌与年轻,也在一起生过孩子。

恶劣的童年,通房般的经历,霓喜的世界不曾有一丁点闪光。她唯一可以仪仗的,就是那照人的美貌,以为在情色的世界里获得短暂胜利,便能自诩为王。

殊不知男人这种生物,提起裤子便又是一副嘴脸。

与她悍然的美相吻合,便是反抗。然而霓喜的反抗,不过是在雅赫雅不注意的情况下,勾搭引诱别的男人,然后在被拆穿的时候,用粗暴的方式恶化俩人之间的关系。

她虽看透雅赫雅的凉薄,却不曾为自己早做规划。

在米耳先生处得了些好处,便自以为是谋划起来,要做个有身份的太太。可一转头,她就把自己与雅赫雅的关系闹得毫无转圜余地。

有时候我想,霓喜这样的人,轻佻纵欲,其实她骨子里爱的是钱。因为她对贫穷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

而她不断与男人陷入情欲,更多是在享受那种虚假的征服,因为离了情色的世界,她又是那个乱七八糟睡在一堆苦命人中的一个。

所以,在她看来最理想的生活是:有钱,有地位。

说她愚蠢吧,在山上勾搭米耳先生时,又表现得像个十足心机婊。听梅腊妮说隔壁住着个有钱老爷,她便存了心思,借照镜子晃人家玻璃窗,半响不得缘法。索性把孩子吓哭,借故唱起戏曲,说是哄孩子,可在梅腊妮这种见多识广的人精看来,目的委实太明显。

手法是简单粗暴了点,到底也引动了隔壁那个金主,美貌才是她的杀手锏。

更多的时候,她是没脑子的,只是嘴巴厉害。雅赫雅听了梅腊妮的话,本对她十分疑心,竟被一番巧辩给压下去。

倘若她对自己的处境有那么些清醒认知,断然不会轻易放过雅赫雅这棵大树。非是这个男人有什么好处,是这已经是她所在范围内相对好的选择。

雅赫雅虽然有钱,却吝啬,是以外头的女人怕也轻易不会带回来。毕竟美貌是种贬值的东西,长期持有并不合算,而从他额外找的是个寡妇来看,此时的雅赫雅更需要一个心态成熟的女人。

还是那句话,论美貌有几个比得上霓喜?得到的,总归不是最好。

在亲自砸碎这个令她不满意的饭碗后,霓喜还幻想对方会看在孩子份上回心转意,他实在高估一个普通男人的良知了。

其实就在今天,依然有些女人在发现丈夫外遇后,第一时间选择大吵大闹,末了又奢望他看在孩子和多年情分上善待自己,可笑吗?

是可悲吧。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于经济独立的女人,快意自然比恩仇更大快人心;可是对于家庭主妇来说,这种做法几乎等同灭顶之灾。

这一吵,固然发泄了心中不快,却也彻底掐灭了男人心中最后一点亏欠。倒不如沉下心来收集证据,谋划好出路,与他理直气壮打官司离婚,分走家产和孩子,也是个保障。

被扫地出门的霓喜,还来不及反思自己的失败,立马将目标瞄向下一个金主:发利斯。

至于米耳先生,他是坚决不肯碰这么个拖油瓶的。

发利斯不知躲到了哪里,霓喜一眨眼住进了同春堂,老板窦芳五十多岁,居然偏偏成了她的裙下之臣。

生活一下子优渥起来,霓喜开始与年轻的崔太铭和内侄偷情。她想到过将来,不是存私房钱,也不是要份私产在名下,居然是将自己大女儿许配给窦老头儿子银官。

这也罢了。

偏她对银官还不好,打骂刁难,逼得男人将儿子送走。

结果这个男人一死,她被小姐妹摆了一刀,接着又发现崔太铭早就娶了老婆,崔还想效仿老板的作风,把老婆送乡下去。

到底也是贪恋着她的美色呀!

正如窦老头所料,她是个容不得人的,与崔立马闹翻账。

可见霓喜是丝毫没有理财能力,也缺乏识人能力的。她若是趁男人在世,软磨硬泡个店面或者弄一笔银行存款,本不是难事。

当然,你要她规矩度日,是不可能的。

所以,霓喜又失业了,这回还多出两个孩子,加上前面两个,足足四个,凑得起一桌麻将。

在霓喜的世界观里,没有卡?不妨的,我们还可以刷脸。

汤姆生被她悍然的美吸引,破天荒地花了许多钱养她,连他自己都诧异。

霓喜的美简直是所向披靡。

她很快又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理想生活,依旧名不正言不顺。张爱玲讽刺她:

从生物学家的观点看来,赛姆生太太曾经结婚多次,可是从律师的观点看来,她始终未曾出嫁。

这些男人贪恋她的美色,也肯花钱购买这种美色,但没有谁傻到娶这款美色。

霓喜的悲哀在于,对男人乃至这个世界的理解都永远地停留在了肤浅的表面。

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霓喜无疑是符合标准的。

她会一点英文,广东腔的。认得几个字,却连一封信都读不懂。在男人的圈养下,逐渐成为彻底的废人。

唯一的贡献便是生了五个孩子罢。

她也有能干的一面,但是却过于粗暴。她还喜欢打孩子,去找汤姆生要生活费时,不惜将女儿屏妮掐给他看,想让他心痛。

可是对于一个结婚的男人来说,闹掰的女人与自己生的孩子,不嫌多余便是好的。

汤姆生与她绝了供给。

发胖的霓喜再没有粮票,唯有卖女儿度日。

霓喜自己就是个连环套,一环套一环,直到用光所有的环。她就再也套不住什么了。

这个女人粗鄙、轻浮、虚荣、无知、愚昧、放荡、貌美……内心深处对贫穷有种窒息的恐惧,一生都被其支配,只要稍微丧失一点安全感,就惶惶然。

可一旦稍微给她点安全感,她便得意忘形,不思后手。

霓喜除了美貌,一无是处。所以当她美貌耗尽,男人边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管是雅赫雅,还是窦老头,汤姆生,他们似乎都只是同一个剥离了的霓喜生活过。

当然,过去的男人是不希望女人真聪明的。女人一旦接触了外面,就有了比较,男人的缺点便藏不住。女人若再读了书,懂了世界,向往自由和人性解放,必然不会乖乖在家当个奴隶,还会像那人那样追逐性生活。

在男权的世界里,女人是面目模糊的工具,霓喜自以为是红宝石,其实不过是情色交易里斑斓的一抹蚊子血。

一名女性,若无才学傍身,无理性智慧的头脑窥探现实,空有美貌,那可真的是灾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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