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为什么打你,你不知道么?

来源:岁年网 时间:2018-05-09 23:46:06

“我害怕爸爸。”——贾宝玉替多少孩子说出深埋在心中的这句话。

翻开红楼,整本书似是一座迷宫花园。走走转转,若是每棵花树下都有着葬花的黛玉,每簇人群中都拥着个凤姐;那么你在每个拐角都能看到被政老爹吓破胆子的贾宝玉。

贾宝玉有多害怕他父亲?

雪芹书中写到:这日贾政正在书房中和清客相公们说闲话儿,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去。贾政冷笑道:“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经。看仔细站腌臜了我这个地,靠腌臜了我这个门!

前后往来千百人读过这段话,各抒己见:有的看出来政父对儿子的恨铁不成钢;有的人讲,这是为了日后贾政打宝玉埋下了伏笔;白先勇说这体现了贾政的浑然“正”气;蒋勋则道:“贾政永远在骂宝玉。”

这么些人中,只他脂砚斋看出来了宝玉的害怕。写了十二个字,道尽妙处:“画出宝玉俯首挨壁之形象来。”

拍案叫好。从贾政这一句话推敲开去,面前的宝玉能有什么形态?可不就只有那缩着脑袋倚着墙壁,似是要把自己融入墙里这一番姿态。所以政父才会嫌弃道:“你且小心站脏了我的地,倚脏了我的门!”

怎么会这么害怕呢?没读过红楼的朋友听了便问我“这贾宝玉难道是天生的胆小鬼?”

非也!

我借宝玉他妈王夫人一句话:“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正应了这句话,贾宝玉家中真真混得风生水起——他可以在贾府CEO王熙凤身上折腾,直闹得凤姐央道:“我发的身子上生疼,还搁得住揉搓!”;也可以在面见王爷的时候谈吐有致,一一对答;也可以对下脾气发作,只跟祖母说一句就可以撵他乳母出府。不管面对家中手掌家权的祖母、姐姐也好,家外身份高贵的王爷也罢,都是一派自然天性。

可见宝玉并不是天生胆怯。

可是当他一听到“老爷来了”四字,就能吓到立刻带着小厮一溜烟地逃走,毫无半点富贵公子风范,让人不禁就问出:贾府的混世魔王贾公子为什么这么极端地惧怕自己的父亲贾政呢?

哎!若是一个孩子从小被所有家人宠着,偏就一个父亲见天觉得这个儿子不顺眼,成日骂他,这样从小骂到大,他能不怕么!于是这发自骨子中的对父权的恐惧,只能源于贾政对贾宝玉的天天喝骂。

红楼中贾政出场次数少之又少,但只寥寥几次中,他对宝玉的辱骂都可以开个展览。

他用词花样繁多,“畜生”“无知”二词可以不仅可以联合使用,还可以搭配多种形容词和名词使用,如:“无知的畜生!”“无知的蠢物!”“作孽的畜生!”,就连单蹦儿的几个词都足以自立门户:“粗鄙!”,“多话!”。而且各个后面都要加个大大的感叹号,仿佛能看到他的口水喷出书页的样子。

同时很难想象中年大叔贾政用词能够如此精巧活泼:在宝玉去上学时说宝玉只念了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只“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又在逛园子时说宝玉是个“轻薄东西”;在王夫人前说袭人这名,是个“刁钻”名字;见得知金钏儿死讯的宝玉的茫然面色,说他“一团私欲愁闷气色”(用“团”字来形气色,这用字活泼的。可见贾政也竟不是个书呆子);说贾母王夫人宠坏宝玉用“酿坏了”三个字。

“酿”这个字,活灵活现,你仿佛就看见祖母和妈妈不知道怎么疼孙子儿子的样子。

甚至他语气也是讥诮,讽刺功力可以直达Max:他与宝玉书中一照面就说“你要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本就吓得

身边所有人都在善待他,但是父亲却总是冷嘲热骂。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自然而然,这孩子就觉得“父亲”和“父权”是个特殊的东西。他感受到语句中的恶意,他就恐惧,年岁久了,对父亲的害怕就深深刻进骨头里。

 “对你的恨,是我保留的唯一的自己”

 

李希凡称贾政为“钟鸣鼎食之家的末世君子。雪芹也说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便用封建传统眼光来看贾政,怎样也挑不出个错。

对皇权他有着从骨子发出的敬畏,他对读书人总是看高一层,与他们说话从不高傲,而是谨慎平和,他更是贾府中第一孝顺的儿子,每日对贾母请安,私下里为了逗贾母开心,可以说出与自己平时身份气质决不相符的笑话来,惹得贾母并一众儿女哄堂大笑。拳拳孝心,天日可证。这般作为,也有人说他“道貌岸然,不苟言笑,自视甚高。”

但是我想,或许,你面前的这个贾政,已经是最真实的他了呢?

当一个人将社会的眼光看做是最重要的标准的时候,他的一言一行,全都会被这个标准所定型,束缚。而这样做了几十年后,哪个才是真的他呢?面前的已经是最真实的他了!而那个源自贾政内心的那个“政儿”已经被这个外面的这个死气沉沉的贾政生吞活剥地吸收了。活力转化为对形象的执着,独留下一些经日累月的“委屈”在这个皮囊中堆积成情绪的大山。这些情绪大山鼓鼓胀胀,四处涌动着,寻觅着一个出口。

这个出口绝不可能是门下的清客们。门客们代表着下层社会的口碑:三人成,众口铄金,积销毁骨。

出口自然也不可能是北静王,忠顺王,就算是忠顺王府的仆人,也是皇权的象征。所以贾政这个工部员外郎要在王爷家奴面前赔笑,一口一个敬称仆人为“大人”,称自己为“学生”。

在外是没有出口的,那在家中呢?跟妈妈?笑话,谁人不知贾政最是孝顺妈妈?不论他本身怎么想,一座孝道大山压在他的身上,而且贾母是他生活在府中的最后的靠山,若没有贾母的偏心,他怎么能够把贾赦一家挤在小小一间院子中?

妻子王夫人娘家是与贾家势力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王家。单只为了祖宗家业,这妻子只能亲着,不能远着。连亲身老婆都代表着一种势力,夹在各方势力中的贾政还能朝谁发脾气?

而亲身女儿贾元春对贾政来讲,是皇家的贵人多过自己的女儿。贾政不是贾元春的父亲,更像是她的臣子,对她只使用敬称。在贾元春内心,她逼不得贾政对她行使父亲之威仪,可惜悲伤的是,不论她说什么,贾政永远会打着官腔回她。他会说“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华,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这态度是多么的恭敬,对于想要父亲真情的元春来讲,愈是恭敬愈是冷漠,像是一腔热血喷溅到冷垫子上,瞬间冰透心扉,她满眼含泪想讲也是讲不出来,最后只是一句:“田舍之家,虀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

掰着指头数来数去,唯一最可以伤害,最可以用来发泄连他自己都不自知的苦痛的出口,只能是他的嫡子,贾宝玉。

我们看到他对贾宝玉所做的总总,都是在竭力释放着他对这个社会的潜意识中的恨意。一个“不肖”——不像他的儿子是一个诱人的出口,而正是四周重重的危险,四周压迫他压迫得紧紧的“不能做”们,衬托得这一唯一缺口这样的诱人。

贾政恨贾宝玉是有意义的,他从这个扭曲的恨中获得快感,发泄着愤怒,并且获得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所以贾政像是着了魔一般:

他否定贾宝玉的提议,在与众门客游园的时候,他带上了贾宝玉,命他题匾,作对,成。当他否定门客们的想法的时候,他都会给出原因,而轮到否定宝玉的时候,只骂,什么“畜生”“蠢物”,甚至还说了:“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脱去他的家长身份不讲,这样的否定毫无道理,耍尽脾气。

他贾政可以表扬任何人,但是绝不会表扬他贾宝玉。就是连灯谜中,他得知他刚刚大赞的灯谜是贾宝玉出的,就不再言语,恨不得吞回去刚刚出口的“妙极”二字。

蒋方舟曾描写父亲对她做的恐怖的恶作剧:高高扬起他的巴掌,低头瞪着我,作出要掌掴的姿势,刹那间蒲扇式的手掌扇下来,结果只是和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拍击,在我耳边制造出巨大的声响来。在她吓得不行的时候,爸爸在一旁大笑不已。此时,父亲的潜台词已经呼之欲出了:他要让孩子知道自己是被幸免的,是被恩赦的,你的生命是父亲功德无量的馈赠,所以你应该时刻保持兢兢业业的负疚与自责。

再看贾政:

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喜扠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宝玉吓的战兢兢的,他却也没有打宝玉嘴巴。

贾政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宝玉没题出来,他后也未惩罚宝玉。

真是熟悉的路数,不是么。贾政恐吓贾宝玉,又赦免他,又有多少次从这个过程中获得他生活中及缺乏的权威的快感呢?

爸爸为什么打你,你不知道么?

再来看贾政打宝玉便不会觉得这泼天大怒让读者摸不清头脑了。

忠顺王府府官与宝玉对峙后宝玉坦白琪官的所在,贾政气得倒仰,又从贾环那里听说贾宝玉强奸金钏儿未遂,又逼死了她,便立时抓了宝玉,扬言要为祖宗教育儿子,只打得宝玉“半身无半点好处”才罢。

你只以为贾政打宝玉是让他长教训而成材么?不是。贾政打宝玉全是为了他自己,不干一点“教育”的事。

你听,贾政发怒之时,正讲了两句话:“该死的奴才!…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如今祸及于我!”“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

贾宝玉错在哪里?他不是错在引逗戏子,而是在于引逗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戏子,祸及于老父亲。他不是错在强奸母婢,而是错在让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祖宗的脸都没了,他贾政还有脸么。我贾政为了这张脸,把我自己都捏扁搓圆做成了扑克脸,现在这些苦都白受了,这个完美的形象就要被这个不肖子破坏了。气死我了,我打死你。

也有人问,撇去死的和成为贵妃的(皇权的象征)不讲,他贾政不是还有两个儿子。被嫌弃的,被恨的,被泄愤的那个为什么不是贾环?

因为贾环没有贾母,没有王夫人这样的护身符。他只有一个可以任人欺凌的姨娘,赵姨娘。欺凌贾环并不能给贾政带来什么意义和成就感,反而带着贾母,王夫人这两个护身符的贾宝玉,恨起来越能给贾政带来生的力量。因为他可以把对贾母和王夫人对他的控制的恨轻而易举地转嫁到贾宝玉身上。否定宝玉,就是在否定他生活中的权威,王夫人,王府和贾母。

他们愈是爱宝玉,贾政我愈是要恨宝玉。

于是当鞭挞宝玉鞭挞到一半,“贾政他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于是“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这个火上浇油浇的是什么牌子的油?汽油,石油,还是大豆油?不是,是贾政对无法完全控制贾宝玉的失控感,是贾政对自己的无能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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